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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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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寒冬將盡,春光從南向北層層疊疊鋪過去,染出一絲一縷迷蒙的綠意。蘇州河兩岸,煙水含沙,飛鳥還巢,幾株柳樹垂下泛青的枝條,新葉掙破了一冬幹枯僵硬的樹皮,透出點點生機。

鈴木清夫坐著軍車從河畔駛過,眼裏點點滴滴盡是對這片山河美景的渴望,準確地說,那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欲望。他剛從南京回來,軍部的作戰會議永遠枯燥而冗長,令他心生厭煩。

坐在他身邊的瀧澤久保對於窗外的景色沒有任何感覺,同樣,他也不理解鈴木清夫對於中國的狂熱追求。車駛進市區,鈴木清夫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,恢覆了平素內斂淡然的姿態。

軍車開進特高課總部,鈴木清夫下車走進自己的辦公室,隨即撥通了電話叫南造雲子來見他。“帝國之花”穿著一身軍裝,英姿颯爽地走進來,鈴木清夫饒有趣味地打量了她一眼。

南造雲子立正行禮,以一種不可覺察的方式避開鈴木清夫玩味的目光。“指揮官閣下,雲子有事報告。”

“關於‘蔓草’嗎?”鈴木清夫搶在她前面開口,“瀧澤大佐已經告訴我了,那是一個雙面特工,雲子小姐,你的情報網該清理了,不要讓我因為你的屢屢失誤而懷疑你的能力。”

南造雲子面上一窘,以鈴木清夫的涵養,說出這樣露骨尖刻的言語,可見對她的不滿。她心知肚明,以她的背景,鈴木清夫對她始終信任與猜忌並存。“很抱歉,我的失誤給您帶來了如此大的困擾,雲子願意為此承擔責任。”

看見雲子謙恭有禮的態度,鈴木清夫微微頷首,“雲子小姐言重了,我從來都相信你對帝國的忠誠。”

南造雲子走後,瀧澤久保從屋內的一架屏風後轉了出來。“鈴木君,您真的相信她?”

“我相信她的忠誠。”

“她對帝國忠誠,卻不一定對您忠誠。”

聽了瀧澤久保的話,鈴木清夫不置可否,他從未將南造雲子放在眼裏,“帝國之花”名號雖大,終究不過是個女人而已。在這場神聖的戰爭之中,他的對手,還沒有真正現身。

鈴木清夫對著墻上的中國地圖瞇起了眼睛,南京淪陷後,軍部已經擬定了下一階段的作戰計劃。帝國軍隊將以徐州為中心,沿中國的隴海鐵路向西發動大規模攻勢,而上海作為遠東最重要的軍事基地,必須保證皇軍沒有任何後顧之憂。鈴木清夫的目光轉向旁邊掛著的一張上海地圖,黃浦江一川江水從城中蜿蜒流過,蕭條與繁華,也只在某些人一念之間而已。

至於那些人,鈴木清夫的腦海裏閃過楊慕初的名字,那個二十年來唯一讓他感到壓力的年輕人,或許到了該攤牌的時候。

楊公館裏,楊慕初慢慢悠悠地聽著來人的話,蘇錫文五十大壽,請他去赴壽宴。楊慕初飲了一口茶,蘇錫文這漢奸做得著實高調,一個壽宴從鈴木清夫到自己,各界名流要人邀請個遍,生怕上海灘有人不知道他是日本人的走狗。楊慕初心下琢磨,怕是鈴木清夫等不及了。

他沖來人點頭,“承蒙蘇老相邀,楊某豈有不應之理?”

次日,楊慕初西裝革履地出門,打扮地格外英俊瀟灑,頗有些五陵年少的意味。劉阿四帶著幾個保鏢隨行保護,臨出門時,他猶豫了一下,對楊慕初說:“老板,今天鈴木清夫也去,您要不要再想想?”

不同於劉阿四憂心忡忡,楊慕初輕松得很,“鈴木清夫要是不去,我也不至於給蘇錫文這個面子。你放心,鈴木清夫絕不會在蘇錫文的壽宴上動手,更何況,他也不至於對我動手。”說完楊慕初上了車,一行人浩浩蕩蕩開向蘇家。

蘇錫文漢奸做得專業,極受日本人禮遇,壽宴也辦得鋪張。蘇公館裏裏外外布置一新,到處張燈結彩,一條條紅色的喜幡掛出來,與眼下盎然的春意倒也相得益彰。蘇家客廳不夠大,蘇錫文索性命人將流水席延到了花園裏,幾十張紅木八角桌排開,來來往往酒水佳肴不斷,歡聲笑語充斥著庭裏庭外。鈴木清夫眼角聚起一抹煩躁,他並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。

這時候有人進來稟報說楊慕初楊老板到了,客廳裏頓時安靜了許多。楊慕初三個字,在今日的上海灘,幾乎就是一段傳奇。

孤星血淚,寄人籬下,海外留洋,衣錦還鄉。這本就是普通人不可企及的一種人生,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,更加遠遠超乎人們的想象。雷霆計劃的破滅,楊家血案的真相,楊慕初一個人,幾乎攪得上海灘天翻地覆。所謂傳奇,正是如此,暴力與智慧並存,血腥與高貴同在。

楊慕初走進來時,正給諸人這樣的一種感覺。然而他在人前,永遠散發出如此溫文爾雅的氣質,令人如沐春風。座中或有熟知往事的人,亦會暗暗點頭,楊慕初所表現出的,正是榮氏百年家風積累的溫厚底蘊,他自幼長於名門,雖然半主半奴身份尷尬,卻如落難的王子一般,骨子裏仍是真正的貴族。

蘇錫文親自陪同楊慕初進來,鈴木清夫下意識地站了起來,看得眾人吃驚不已。楊慕初卻十分自在,從容地和在座舊識們一一打了招呼。轉到鈴木清夫跟前時,楊慕初輕輕一笑,向他伸出右手,十足的西方禮節。鈴木清夫握住他的手,道了一聲:“楊先生,你好!”

“鈴木先生客氣了,好久不見!”見到鈴木清夫如此客氣,楊慕初也笑著回應了一聲。今日固然是鴻門宴,但他敢來赴宴,自然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。

鈴木清夫欲邀楊慕初一同入席,楊慕初推辭再三。蘇錫文餘光瞧見這一幕,他知道鈴木清夫今天與其來說是給他祝壽,實際上要見的只有楊慕初一人,於是他急忙過來圓場,“眼下離開席還早,久聞楊老板於西洋繪畫一道造詣極深,不知可否向楊老板討教幾句?”

楊慕初小小地愕然了一下,暗嘆這老東西睜著眼說瞎話,說得還如此誠懇,真不愧是做漢奸的。他點點頭,“討教不敢當,阿初是後生晚輩,豈敢班門弄斧?還請蘇老賜教。”他轉頭看向鈴木清夫,“不知鈴木先生有興趣嗎?”

鈴木清夫也知道這套表面功夫瞞不過楊慕初,頷首道:“當然,楊先生請。”

三人走到一間靜室門口,蘇錫文自然不會進去“賜教”,他腳步稍一彳亍,楊慕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。“有勞蘇老了。”

鈴木清夫心下讚許,楊慕初果然是聰明人,聰明地令人發指啊。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,楊慕初邁步走了進去,步履沈穩,沒有任何猶豫與畏懼。

屋中布置得極為清凈,倒像是一間小小的書房。文房四寶案幾茶具俱全,書香味道十足。楊慕初細細打量了鈴木清夫一眼,悠然開口:“鈴木先生似乎很喜歡這裏?”

鈴木清夫點頭,“在下公務繁忙,閑暇時偶爾會來拜訪蘇老先生,叨擾他幾杯茶幾局棋。”

“哦,我倒忘了,蘇老早年也畢業於早稻田大學,與鈴木先生自然多了幾分香火情。”

楊慕初隨意地在書案前坐下,見案上擺了一套榧木圍棋,伸手抓了幾粒棋子把玩。“我說蘇老什麽時候迷上西洋油畫了呢?還沒開席,他就醉了,呵呵。”

他最後這聲“呵呵”分明是笑給鈴木清夫的,後者聞言知意,在他對面坐下,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鈴木清夫推過那盒棋子,“楊先生可有興趣與我手談一局?”

楊慕初暗嘆了一句,少爺啊少爺,幸虧當年你逼著我學會下棋,不然今天真是丟人丟大了。他拈了一枚黑子,向鈴木清夫點頭道:“我先行一步。”

圍棋之道,兵道,仙道,佛道者也。兵者淩厲,仙者莫測,佛者忘機。一局棋,落的是棋子,走的是人心。楊慕初落子謀定而後動,鈴木清夫倒也步步為營,絲毫不落下風。

過了近半個小時,棋盤上黑子白子已成膠著之勢,兩人依舊氣定神閑。蘇錫文所用器具十分講究,榧木發出淡淡的清香,在兩人鼻息間縈繞。既然一時無法分出勝負,楊慕初和鈴木清夫也松了心神,一邊落子一邊談笑。

“楊先生可曾聽過一句話,棋道即天道?”鈴木清夫手裏捏著一枚白子,卻不急於放下。

“難道鈴木先生這盤棋下的是天下不成?”楊慕初在心裏冷笑了一聲,鈴木清夫好大的口氣,好大的膽魄,如此人物,怎麽就投胎到了日本呢?

“貴國萬裏江山,難道還比不上一局棋嗎?”鈴木清夫起手落子,盤中白子從角至邊,已成兩翼張開之勢,只等黑子入網。

這時候蘇家有傭人進來給兩人送茶水,楊慕初接過茶杯飲了一口,閑閑地開口:“鈴木先生說得不錯,棋是人下的,國也是人謀的,下棋與謀國,都是一個道理,窮則禁,禁則變,變則通,通則終。”

鈴木清夫聽見他這麽說,不禁起了惜才之心。楊慕初始終不肯就範,他本已經動了殺機,然而與楊慕初一番交談,他實在下不了這個決心,這個人,殺了太可惜。

“不知楊先生對中國戰場局勢作何評價?”

楊慕初以黑子拆邊,遲遲不肯進鈴木清夫的圈套。鈴木清夫見他有做劫擾局的意思,追問了一句:“你不敢回答我的問題?”

“楊某是生意人,對政治不感興趣。”

“在我看來,楊先生可是深谙謀國之道啊!”鈴木清夫手中之子,話裏之意,句句招招都對楊慕初窮追不舍,今天這局棋,他是一定要贏的。

楊慕初落下一子,道:“鈴木先生何必步步緊逼呢?民國二十年貴國關東軍入侵,國民政府一夜失東北;民國二十六年貴軍開進中原,國民政府一月亡華北。國力積弱如此,貴國不是才有了三月亡華的心思嗎?”

鈴木清夫看了一眼目下的棋局,黑子白子依舊糾纏在一起,雙方皆是危機四伏,卻也同樣殺機暗藏。

“你們的蔣委員長尚有百萬大軍集中於華南一帶,實力不容小覷,楊先生不必如此自苦。”

楊慕初凝神看著棋盤,“鈴木先生這是諷刺我呢?委員長連國都都丟了,聽說您剛從南京回來,就沒聽見秦淮河畔夜夜鬼哭嗎?蔣介石在戰場上一敗塗地,,百萬大軍,不為國用啊!”

楊慕初慨然嘆了一句,鈴木清夫不解他話中的意思,捏了一枚白子,他棋入中局,連消帶打化解了楊慕初適才的攻勢。

“雖然如此,中國今日之變局,也不是你我能料到的,據我所知,軍統曾先後對楊先生與令弟動過殺心,你又何必替那位委員長操心呢?”

楊慕初停手道:“固然如此,楊某畢竟是中國人。”

鈴木清夫也停了手:“楊先生剛才說了,棋道如天道,窮則變,變則通,天道都是如此,況乎人道?你應該比我更清楚,貴國只剩半壁江山了”,他目光灼灼盯著楊慕初的臉,如同一團烈火熊熊燃燒,誓將一切化為灰燼。鈴木清夫一字一頓,“楊先生,我們這局棋,還下嗎?”

楊慕初笑了,仿佛有海水倒灌進他體內,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,其中苦澀,唯有心知。他強壓下心頭萬千思緒,向鈴木清夫點頭,“你說得對,赫拉克利特的至理名言,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,萬物皆在變化,何況你我?”

鈴木清夫聞弦歌而知雅意,他明白了楊慕初的意思,卻仍存疑惑,“楊先生就不懼怕背負這千古罵名嗎?”

楊慕初長嘆了一聲,突然伸手,掀翻了棋盤,棋子紛紛落了一地,叮鈴叮鈴發出清脆的聲音,在安靜的房間裏聽來格外突兀。

“半壁江山,不堪為棋。”楊慕初平靜地說,“鈴木先生,這局棋,我們和了。”

鈴木清夫哈哈一笑,“楊先生痛快!”他端起手邊的茶杯,“在下以茶代酒,預祝我們合作愉快!”

楊慕初推開他舉起的茶杯,笑道:“何必以茶代酒,蘇老壽宴,外面不就是現成的?”他現在太需要酒了,一杯濁酒解千愁,或許只有醉中,他才能忘記今天這局棋,忘記今天這番話,忘記他做出的這個艱難的抉擇。

鈴木清夫暗悔自己得意忘形,他放下茶杯,“不錯,宴會應該已經開席了,楊先生請,改天有空,我們再來覆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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